雌鹿像含著什麼似的動著嘴巴。
正當我覺得牠好像要開口說話時,就聽到『呦』的一聲鳴叫,叫聲真的是『呦』。
然後,鹿開口說話了:
『鹿仙貝那麼好吃嗎?』
我全身僵硬。
鹿又不疾不徐地接著說:
『老師,神無月到了,該你出馬啦。』
–《鹿男》万城目學 著 涂愫芸 譯 皇冠出版社
那年的冬天特別溫暖。
青丹的古城奈良,出現了一位奇怪的訪客。
她總是拿著相機,跟在鹿群旁邊走邊笑;時不時還會對牠們低聲細語,彷彿在和鹿說話似的。來奈良看鹿的人很多,但這般愛鹿成癡的,可就不大常見了。
『想吃鹿仙貝嗎?』
我彎下腰詢問眼前的小鹿,卻只得到一雙飢腸轆轆的熱切視線。這回答雖然不盡人意,我還是掏出了懷裡的鹿餅,讓牠開心大嚼了一番。近鐵車站到奈良公園那筆直的路程,就在我追尋鹿男身影的天真憧憬中,成了座半天也繞不出的移動迷宮。
熱愛狐狸的朋友曾說:奈良是座世界遺產比便利商店還多,大街上的鹿比人還多的城市。我在公園裡穿梭了幾回,只覺這話所言不虛。野草坪、人行道,甚至是交通繁忙的大馬路上,都有三三兩兩的鹿隻漫步其間。比起行色匆匆的日本人,優哉游哉的奈良鹿反倒更像此地真正的東道主。
鹿群的蹄印向東而去,由紅磚路踏上了礫石道。整齊的日式房舍逐漸淡出視線,被翠綠林木和古樸石燈取而代之。綿延的燈臺盡處,一座朱柱白壁的神社坐臥山麓,遠遠眺望身下的奈良城。祂是春日大社,平城京的守護神,奈良鹿永遠的家鄉。
在久遠前的公元七世紀,稻荷大明神降臨伏見的前一年,日本第43代元明天皇將首都從飛鳥藤原京遷至新建的奈良平城京,開啟了歷史上的『奈良時代』。一手策劃這此次遷都的關鍵人物,正是當時政壇上的明日之星,右大臣藤原不比等。
別看這位不比等大人名號特異,他可是位精通權謀的官場奇才。藤原一族的祖先乃是常陸國鹿島神宮的神官,與世俗名位本無瓜葛,直到不比等的父親協助皇室推動『大化革新』,才正式登上政治舞台。繼承父業的不比等青出於藍,憑著過人手腕在朝堂上平步青雲;他的女兒宮子和光明子先後嫁給兩任天皇為妻,開人臣皇后的先河;藤原家自此飛黃騰達,成為日本史上影響力最深遠的名門世家。
平城遷都圓滿功成後,不比等回到了故鄉常陸,在鹿島神宮請求老上司『建御雷』前往奈良坐鎮。建御雷是神道故事裡的雷電與戰爭之神,以勇猛剛強為人所知;祂曾對著日本的初代統治神大國主拔劍怒吼,還把祂的兒子像蘆葦般一把扔進海裡,可謂神擋殺神、霸氣十足。然而這回面對自家神官功成名就的子孫,再火爆的神明也得給上三分薄面。雷神聽罷不比等的請求,便腰懸十拳劍、手持柿木杖,騎上一頭潔白的雄鹿,朝著平城京凌空而去。鹿蹄落足的御蓋山浮雲峰,便是春日大社的緣起之地。
不比等後來又將建御雷的隨從經津主與家族的祖先神天兒屋命夫妻迎接到奈良,奠定了大社今天的規模。在藤原家如日中天的年代裡,春日迴廊下的千盞燈籠光華不滅,夜復一夜點亮闃黑的御蓋山。山下的老百姓見著此等光景,也錦上添花地獻上更多石燈釣燈。壯觀的『春日萬燈籠』,就這麼隨著古都奈良一同閃耀在歲月的洪流中。
光陰荏苒、滄海桑田,磨去了華麗一族曾經的榮光。人們對春日大社的第一印象不再是一年只餘兩回的萬燈籠,也不是神威依然顯赫的建御雷,而是正對著我手上鹿餅直瞅的可愛生物:
鹿。
參道上是鹿、樹林裡是鹿,手水、燈籠、御守、神籤,也都清一色是鹿。建御雷的風采在這片鹿林迷津中,早被自己的坐騎狠狠地比了下去。
雷神騎著白鹿來到奈良,而今奈良所有的鹿隻,都是白鹿神的後嗣血脈。千年以來,鹿被視作春日社的靈獸,受到尊崇與保護;平安時代的人們見到鹿要停步行禮,室町時代的官員遇著鹿要下轎讓道,而江戶時代的老百姓更得每天早起檢查家門,免得因為出現死鹿而惹上殺身之禍。『早起きは三文の徳』這句日本人耳熟能詳的諺語,據說就出自當年奈良人尋鹿保命的習俗。
四百年後的我雖然沒有賴床就得掉腦袋的風險,卻也因沒能早起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危機。遲至响午才抵達春日山,還在到處是鹿的大社裡逛得不亦樂乎,我好不容易回過神,已是晚霞映天的薄暮時分了。
冬天的太陽沉得特別快,我還來不及走出奈良公園,就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怕黑的路癡抄起手機正要求救,卻發現一頭小母鹿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骨碌碌地盯著我打轉。我雙手一攤示意身上沒有鹿餅了,但牠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亦步亦趨伴行左右。一人一鹿就這麼繞行在稀微的星光下,直到街區的燈火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轉過身對小母鹿深深鞠了個躬,謝謝牠陪我找到回家的路。
牠好像含著什麼似的動著嘴巴。
正當我覺得牠要開口說話時,就聽到『呦』的一聲鳴叫,叫聲真的是『呦』。
『鹿仙貝真的那麼好吃嗎?』
我替雌鹿說出了牠的台詞,然後抱著牠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奈良的鹿,果真都是神的使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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